外公84岁了，他老了，真的老了。
　　
　　我见他整天躺在床上。母亲给他在客厅里铺了一张床，他就整天躺在这张床上。到了吃饭时间，母亲大声喊他：“阿爸！起来吃饭了！洗洗手！把手洗干净！吃饭了！”他就慢吞吞地起床、洗手、吃饭，吃完饭又躺回床上去，一点声音也没有。
　　
　　外公白天这样整天地躺着，到了晚上睡觉就不安生。母亲告诉我，他常常半夜起床，捣鼓他那个尿壶，洒得到处都是尿。我有时回娘家，半夜醒来听见母亲在大声数落外公：“阿爸！你这样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做什么？你好好睡觉啊！……”
　　
　　母亲这样大声说话，是因为外公的听力已经很差。外公真的老了，各方面机能都衰退了。
　　
　　记得母亲把外公接回娘家的第二天，我回去看他，他表现得很不清醒。
　　
　　那时已是晚上，大家都吃完晚饭上楼睡觉了。我和母亲在客厅看电视，陪外公。只见外公躺在床上，不停地伸手到床下去找他的尿壶。找到了，就起来，嘴里嘀咕着，拿着尿壶放到另外一个地方，然后回来躺下。过不了一会儿，他又起床，去找他的尿壶，找到后又放回床下。如此反复折腾。我和母亲告诉他小便可以直接上卫生间，不要用尿壶，要他好好躺着。他答应着，又好象没有听明白。后来我和母亲就都不再说话，只是安静地坐着，看他折腾。
　　
　　外公老来另外一个特点，就是很爱吃零食。我一回家，他就两眼发亮，问我可有好吃的。吃下很多，他还要讨。我给他的零食，我8岁的女儿去碰一下，他就紧紧地攥在手里，对孩子说：“你妈妈给我的东西，你不要动！”女儿嘀嘀咕咕地来告诉我这些，哈哈地笑着说：“外太公的样子啊……真好笑！”
　　
　　不过，外公也有清醒的时候，那时候和他对话，他一句也不会讲错。有一天老公回过娘家，回来告诉我说：
　　
　　“外公这几天很好。我看见他今天戴起眼镜来看书，就和几年前一样。我在打麻将，他还走过来看。我拿起一个‘八万’，问他是什么，他说：‘这个么是八万呀’，口气还有点嗔怪的哩。”
　　
　　几天前我回娘家，看见他吃完晚饭又准备躺回床上。我走过去扶住他说：
　　
　　“外公！我们到白果树底下去坐坐！”
　　
　　“哪里？”
　　
　　“白果树底下！”
　　
　　白果树是我家门前一棵百年老树，走过去有一段大约30米左右的、泥石子的、向下的斜坡路。树下很荫凉，是早几年外公最爱去的地方。可是这次他却说：
　　
　　“不去不去。危险得很！不去。”
　　
　　“不危险的！我扶你去！”
　　
　　“不去不去……”
　　
　　“去吧！不危险的！来！”我扶起他，慢慢地向白果树走。他的脚哆嗦着。短短30米的路程，他有两次停下来，对我说：
　　
　　“危险！危险危险！要跌交的……我们回去吧？……”
　　
　　我没有答应。他这样哆嗦着双脚，我心里难过，但不会再哭。记得两年前，他生病上医院，我和舅舅扶着他，那时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走路时双脚哆嗦。我心里很难受。回家以后，我哭了一通。他变得那样老，那样没用，我非常心疼。男人衰老的样子真的让人心疼。
　　
　　暮色已经很浓。我和外公一前一后地坐在白果树下的石板上。坡下的公路上不时有车子驶过，明亮的车灯划破山村浓重的夜色。我们断断续续地聊着天。我打量着他的背影，不由回想起他告诉过我的，年轻时的一些事：
　　
　　那时兵荒马乱，他被国民党抓壮丁，参加过一些战役。后来部队解散，兵丁们各自逃命。连长的姨太太给他两块银圆，对他说：“小朱啊，你自己逃命去吧……”
　　
　　他逃到我们村庄，入赘给我守寡的外婆。第一个孩子出生，是一个女儿，大约有7斤重。那时经济普遍非常困难，常有出生孩子被扔掉的事发生。外公外婆更是万分穷困。外婆也想把孩子扔掉，但外公说：
　　
　　“留下来吧……这么好一个孩子，这么大……”
　　
　　那就是我的母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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